革新的道路總是充滿著艱辛和曲折。齊白石的山水畫雖然不隨時流, 獨樹一幟, 卻也給世人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。1917年, 齊白石第二次來北京, 他的《借山圖》受到陳師曾的肯定和鼓勵。儘管如此, 他的山水畫並沒有得到世人和當時更多『京派』畫家的歡迎,很多人罵他的山水畫是『野狐禪』。他在畫中題詩道: 『山外樓臺云外峰, 匠家千古此雷同。卌年刪盡雷同法, 贏得同儕罵此翁。』市場上的情況亦是寂寥得很, 這對他其實是個很大的打擊, 極大地影響了他繼續進行山水畫創作的探索與努力。當然, 他並沒有完全停止山水畫創作, 但在數量上大大減少了。此后他所作的一些山水畫, 一般是應朋友所請和自己留存。他在《山水圖》題跋道:『余不為人畫山水, 即偶有所為, 一丘一壑應人而已。秋江見而喜之, 余為製小中幅, 此餘紙也。畫中之是非, 秋江能知之矣。』從中可見到齊白石的無奈與悲憤。1928年, 胡佩衡為編輯《湖社月刊》雪景專刊, 請他畫一幅雪景山水。齊白石畫完題道: 『余數歲學畫人物, 三十歲后學畫山水,四十歲后專畫花卉蟲鳥。今冷庵先生一日擕紙委畫雪景, 余與山水斷緣已二十餘, 何能成畫! 然先生之來意不可卻, 雖醜絕不得已也。』對此, 他發出慨嘆: 『余畫山水二十余年, 前清以青藤、大滌子外, 雖有好事者論王姓(王翬) 為畫圣, 余以為匠家作。然余畫山水絕無人稱許, 中年僅自畫借山圖數十紙而已, 老年絕筆。』話語之中透露出內心的無奈與孤憤。可貴的是, 他堅持己見, 自嘆道:『予五十歲( 后) 不畫山水, 人以為不善, 予生平作畫恥摹倣,自謂山水有真別趣。居燕京廿餘年, 因求畫及篆刻者眾, 及專應花卉。將山水不畫, 是不為也, 非不能也。』又言道: 『時流不譽余畫, 余亦不許時人。固山水難畫過前人,何必為。時人以為余不能畫山水, 余喜之。』
盡管在時代的整體氛圍中受到冷遇, 但仍有慧眼獨具的人推重齊白石的山水畫, 這其中當屬陳師曾和徐悲鴻對齊白石的支持最大。1922年, 陳師曾擕齊白石等人的畫作往日本辦畫展, 他的山水畫賣得高價。《白石詩草》里《賣畫得善價復慚然紀事》詩云: 『曾點胭脂作杏花,百金尺紙眾爭夸。平生羞煞傳名姓, 海國都知老畫家。』並自注道:『陳師曾壬戌春往日本, 代余賣杏花等畫,每幅百金, 二尺紙之山水得二百五十金。』然而齊白石的山水畫在日本賣得如此之高價, 似乎也並沒有改變他在京城的遭遇。徐悲鴻非常欣賞齊白石的山水畫。齊白石作山水一幅贈徐悲鴻, 並題詩道: 『少年為寫山水照, 自娛豈欲世人稱。我法何辭萬口罵,江南傾膽獨徐君。謂我心手出異怪, 鬼神使之非所能。最憐一口反萬眾, 使我衰顏滿汗淋。』1932年, 徐悲鴻為齊白石選編《齊白石畫冊》並作序, 寫道: 『白石翁老矣, 其道幾矣, 由正而變, 茫無涯涘。何以知之,因其藝至廣大, 盡精微也。之二者,中庸之德也。真體內充, 乃大用外非, 雖翁素稱之石濤亦同斯例也。具備萬物, 指揮若定, 及其既變, 妙造自然。夫斷章取義, 所窺一斑者, 必背其道。慨世人之徒襲他人形貌也。而尤悲夫僅得人形貌者,猶自詡以為至也。』這本畫集, 徐悲鴻選用的作品共有三十五幅, 其中山水畫有20幅, 可見徐悲鴻對齊白石山水畫的欣賞。而齊白石在徐悲鴻寄來的畫冊樣本封面上題籤, 流露出欣喜之情: 『從來畫山水者惟大滌子能變,吾亦變, 時人不加稱許, 正與大滌同, 獨悲鴻心折。此冊乃悲鴻為辦印, 故山水特多。安得悲鴻化身萬億, 吾之山水畫傳矣。普天下人不獨只知石濤也。』遺憾的是, 以徐悲鴻的影響力,也未能改變齊白石山水畫在現實中的境遇。
實際上, 齊白石山水一直面臨的困境正是徐悲鴻在序中所言的:『慨世人之徒襲他人形貌也。而尤悲夫僅得人形貌者,猶自詡以為至也。』應當說, 中國山水畫從五代、兩宋就已經發展到高度成熟的境地, 成為中國畫藝術形式與成就的代表, 后又經過元、明諸家的不斷承續和完善,在體係上形成了一套極為完備的表現形式與程式規范。這個體係經過明末清初的大力承襲, 臨摹仿古, 形成了以『四王』為代表的正統規范, 並藉助社會力量的推動, 在山水畫創作上形成了強大的統攝力,時間既久, 逐步內化並影響了畫家的創作意識, 從而以筆筆不離古人規范為創作的判斷標準。儘管清初出現了『四僧』等一批具有革新思想的畫家,但相對于主流規范來說, 其影響力也極其有限。『四王』創作模式的籠罩性影響一直延續到清末民國時期。在這樣一個強勁的因襲傳統的氛圍里, 齊白石獨具個性的山水畫注定要獨自寂寞,而且他堅定地認為『雖有好事者論王姓( 王翬) 為畫圣, 余以為匠家作』, 還更表明『生平作畫恥模仿』, 就必定要與因襲傳統的時流相牴牾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 齊白石是超越了他身處的時代。在他清醒地看出時流的弊病,努力革新山水畫時, 中國的山水畫界還沒有形成整體上的變革意識, 所以當然也就無從認識到齊白石山水畫的創造價值。由此注定了齊白石要成為一個孤獨的探索者。『吾畫山水,時流誹之, 故余幾絕筆。』時代的氛圍給他的山水畫創作造成的壓抑是顯而易見的。直接的后果盡管沒有像齊白石自己所說的幾近絕筆, 但確實大大影響了他在山水畫上做進一步的探索,在創作數量上顯然無法與他的花鳥畫相提並論。如果齊白石能夠在自己的山水畫上做進一步的發展, 如果中國山水畫界能夠接受他的創新並接受他的影響, 我們無法預知他還能對中國山水畫做出怎樣的貢獻。